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昔日大學時代的室友,當年知心的情人,一聲吆喝,雙手緊握,一絲淺笑,半點淚痕,喚回了當年對酒當歌的豪情,望月懷人的幽思……

我在澳門度過童年的歲月,那是很久以前了。近年來往來於東南亞之間比較頻繁,每隔一段時間,總會有機會回到澳門小住幾天。澳門是個小地方,自從我離開以後,只是靠填海增加了一些傍海的新生地,和幾座大橋把一海之隔的兩個小島連起來。對我而言,五十多年來,澳門的變化實在不算大。歷盡風雨的石級斜坡,略為拓寬的大道,古老剝落的房舍,兀立不動的古蹟,重新修建的商場,穿著整齊的制服上下學的小學生,公園裡長椅上默默靜坐的老太太,熟耳的鄉音,微腥的海風,都為我帶來一份「似曾相識」的感覺。

似曾相識,是舊地重遊的時候一份最溫馨的感覺。這也是我特別喜歡回到澳門、台南、波士頓和巴黎的原因。街道的輪廓,依然深印腦海,不必捧著地圖,亦步亦趨。不小心迷了路,還可以借故找個老鄉或者法國佬搭搭訕、問問方向,自幸鄉音無改,破爛的法語也依然破爛如昔。澳門的南灣大街,填海之後,熱鬧了許多;波士頓Charles River上的風帆和海鷗,依舊逍遙自在;度小月的擔仔麵,味道似乎變得鹹了一些;法國的黑啡咖,卻永遠是苦澀芳香。舊地重遊,隱約地喚回了小時愛唱的童謠,研究所裡遇到的世界級教授,和零下四十度的北國寒冬,更為我增了一份淡淡的鄉愁。

似曾相識,是舊書重讀、舊歌重聆的時候一份最溫馨的感覺。我特別喜歡重讀唐詩、宋詞和《古文觀止》,也喜歡重新聽到一九五年代的老歌。滾瓜爛熟的詩詞文章,讀起來難免有一點平淡的感覺,倒是半靠記憶、半靠手中的書本,從「遠託異國,昔人所悲。」唸到「生為別世之人,死為異域之鬼,長與足下生死辭矣!」從「彩袖殷勤捧玉鍾,」唸到「今宵剩把銀釭照,猶恐相逢是夢中。」

依稀記得的句子,重新活躍在腦海、在眼前,不必再去翻字典、查索引,只是重新咀嚼,重新回味。夜深人靜的時候,無線電裡悄悄送來熟悉的老歌,Sinatra的〈Strangers in the Night〉:

Up to the moment.

When we said our first hel-lo,

Little did we know,

Love was just a glance away, a warm embracing dance away.

蔡琴的〈讀你〉:

讀你千遍也不厭倦,讀你的感覺像春天,

喜悅的經典,美麗的句點。

聽過了多少遍的調子,卻還沒有完全記下來的歌詞,一句復一句,越聽越清晰,越聽越神往。舊書重讀和舊歌重聆,隱約地喚回了啟蒙老師的身影,燈紅酒綠的歌樓舞榭,和用了二十多年才丟掉的廉價音響,更為我帶來一份怡然的舒暢。

似曾相識,是舊友重逢的時候一份最溫馨的感覺。昔日大學時代的室友,當年知心的情人,一聲吆喝,雙手緊握,一絲淺笑,半點淚痕,喚回了當年對酒當歌的豪情,望月懷人的幽思。歲月的風霜,難掩記憶中的英姿和嫵媚,有許多話要講,也有一些不必講,不想講;有許多事情要問,也有一些不必問,不敢問。你會記得在吃晚飯的時候,特別為綽號「大胃王」的他多點一道東坡肉,也知道在喝咖啡的時候,要為她講什麼樣的笑話。舊友重逢,隱約地喚回了看完午夜場電影回家路上的僻徑,考試前開夜車的苦讀,和一封一封的往來書札,更為我染上一份韶華不為少年留的傷感。

舊地重遊,舊書重讀,舊友重逢,都為我們帶回了值得重溫的舊夢。舊夢是朦朧的、褪色的、殘缺的。舊夢重溫,也許朦朧的夢會變得清晰一點,褪色的夢會顯得明艷幾分,殘缺的夢可以補綴若干。但是,讓朦朧的夢依樣朦朧,褪色的夢依然褪色,殘缺的夢依舊殘缺,似曾相識的夢,何嘗不是最美的夢。

【2005/10/19 聯合報】 @ http://udn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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